晚夏绘澄江。

爱意与毁灭的倾向浑然一体。

【探哀】Delay

*时隔两年零八个月的《误机》 回戏。


——


おやすみ、東京 。」


穿过长长的县界隧道时,她梦到自己这样说。


雪国像赐它盛名的那位作者一样,拥有令人一眼便知的温柔力量。2月初她躺在东京一隅干净又寂寞的病床上时,不由得这样想到。等休假申请批下来,就去一趟新潟吧。


睁眼闭眼,都是一整个世界的纯白色。病房窗外树木萧索,连鸟雀的啁啾都听来刺耳。她已经累了太久了。


刚升任首席高翻不久便迎来内阁换届,半年来都在为那场日美首脑会见做着各方准备,本就少眠的身体更吃不消昼夜不分的工作强度——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倒在办公室桌前,直到吉田来跟她确认工作时才被发现。


而接到老师岸谷消息的时候,她正在长冈的雪洞节上四处乱晃。


终于。长长的休假,长长的隧道。有一瞬间她希望自己永远留在那样的深邃里面。


夜幕下的雪洞在蜡烛朦胧摇曳的光线映衬下透出莹莹光芒,小孩子们钻进一个个雪洞里摆起甜酒和零食,站在洞口模仿饭店的服务员,向路过的她大声喊着“欢迎光临!”她朝他们点头微笑,夸他们的小餐厅做得真好,她宁可被这些毫不相干的欢闹声包围淹没。


望着手机屏上蓦然弹出的遥远熟悉又亲切的名字,她先是一阵怀恋,又是一阵怅然若失。


岸谷得知她住院休假的事,先是关切地慰问了几句,随即遗憾地表示道,原本是想邀请她一起趁年假的时候去拜访他的旧友兼宫野大学时期的导师布格温克尔教授。就在宫野打算普通地客套一下结束这场对话时,突然意识到她的导师如今应当已退休在家颐养天年,而她没记错的话,她这位导师的老家……


正是在伦敦。


她已经记不起剩下的几秒钟内自己的大脑经历了怎样的戏剧性预演,也许是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太过于充足,也许是这场关于身体的小小突发意外令她忽然又重生了几分青春怀旧的叛逆勇气。她就这么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岸谷老师。


坐在洞里的小凳子上,握着微微发烫的手机,她闷闷地出神,有烛光在眼睛里流转摇曳。兀地想起出发前有无数个人向她建议过南鱼沼的苗场滑雪场,就算不会滑雪,只是坐着缆车欣赏一遍雪谷风光也好啊。


倒是没人知道她其实会滑雪,还滑得相当不错,“尤其是甩板的动作,熟练得像一尾鱼。”面容不由自主地随着少年的声线浮出回忆,清朗中带着笑意,穿过护目镜的镜片看过去,因特拉肯飘渺的雪山上空飞过不知名的鸟,而他的眼里全是她。


她嘴角自嘲似的一扬,眼里的光却黯淡下来,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出发的日子约在她预定从新潟回东京的当天下午。而就在那日清晨,越后汤泽一场史上罕见的暴雪就这样意外降临。


起初是低声细语,后来则是愈发喧嚷嘈杂,抱怨声在密闭的上越新干线车厢里逐渐升温,直到广播里开始一遍一遍地重复“很抱歉经由本站的列车预计将全部停运一天,请旅客们自行安排住宿”的消息。车轮刹住,车门缓开,愁眉苦脸的乘客们在凛冽寒风中一手提着行李箱,一手举着电话发送各种改期、取消和请假的信息。小小的车站一时之间被漫天的焦虑挤得水泄不通。


宫野一下到月台就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拢了拢大衣的领口,在人群的推搡中艰难挪步到车站附近的临时休憩点,沿墙找了还算干净的一隅贴身靠着。她望了望室外,天光模糊不清,明明还算是早晨,漫天大雪却像巨大的盖子似的,把地面上的一切都笼在大片大片晶莹闪烁的阴翳之下。


看着暴风急雪丝毫未见止息的样子,她纠结犹豫片刻,只得皱着眉掏出手机,遗憾地向老师报告受天气影响将会贻误航班的消息,然后就着目之所及的站台广告飞速打通电话,在痛惜伤病补贴即将蒸发的同时,预订了距离车站整整3公里的豪华酒店日式套间。


临近午时,听着外面呼啸的声音总算渐弱,原地安静休整的人群开始重新涌动起来,伴随着抱歉给大家带来不便的广播声鱼贯而出。一路都是清雪车和人力铲奋力拼搏的声音,供行人通行的临时步道上被各种印渍倾轧过后,留下雪水混着灰尘变成的褐色泥浆。即便抬头也望不见远方,只看得到积雪堆成的皑皑白墙,街道两旁的古朴民居,以及头顶一方澄澈天空。


宫野跟着疏散向导以及Google Map的指挥,随着缓慢但有序的人流前行。大雪仿佛自带消音的神奇功能,原本因突发事故而临时滞留的慌张与急迫也在这白茫茫一片的天地里渐渐消散了,行李箱的滑轮在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仿佛是宇宙间浩大寂寞中唯一的陪伴。


毕竟一路全靠双腿行进,严寒下长途跋涉带来的颠簸劳累几乎还是要使她旧疾再犯。抵达酒店大堂时,她喘息得非常厉害,胸口处已开始有些熟悉的征兆,仿佛下一秒心脏就将皱缩成一团烧成灰烬的小小的废墟。她飞快地办完手续来到房间,倒头便睡下了。


醒来时日头已西。


又或者说,其实太阳已经把大部分的天空都还给了漆黑的夜幕,只余下一点儿不再耀人炫目的暖黄橘光。她侧躺在榻榻米上,眼睑微动,感觉胸痛已有所缓解。房间内的小干花、小茶几、和纸窗户以及它们窗花的形状都被拉出一道道长长的影子,深深地嵌进墙壁与地板,仿佛那长长的深深的阴影才是它们的本体。很奇怪,这样的暮色实在不像是一个雪后冬夜该有的场景,倒更像是为她的苏醒而特意搭建的舞台。


那一瞬间,仿佛预知梦似的,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期一会”这四个字来。她一时解读不出这四个字与当下究竟有何种密切的联系,只是隐隐品出藏在其间的一种悲伤的情绪。难得一面,世当珍惜。既然你我终将别离,不如就浪漫一点,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待离别再伤离别,也算不虚此行。她如此劝慰自己,可究竟放没放下呢?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起身上前拉开房间尽头的木质隔扇,这才发现套房附带一小片独立的室外温泉,装饰是刻意仿古的风格,正中一圈灰褐色粗糙岩石围成的一方小池,池外三面用黄竹编织的栅栏作挡板,顶部的遮挡则直接由建筑物自带的屋檐延长形成。黄竹挡板与天顶屋檐之间并没有封死,而是空出了一段距离,刚好让自然天空裸露出它的一小块,日光、月光与雪光便都从这一方裸露的空间里流泻进来。此时太阳已完全沉落,一轮弯月正在远方的天幕里若隐若现,偶尔有雪花飘落,便在热气中顷刻消融。


泉水有恒温器控制,一旁的遥控器可以用来调节水温,旁边甚至配了竹筒注水器汩汩地往池子里注水。她差点以为这是她的哪场梦里的场景,总觉得似曾相识,随即反应过来,那不是梦,而是某次事后他满是惬意地抚着她的脊背,对她说“下次,我们一起去泡温泉吧”,之后,她想象出的场景。


时至今日,她都搞不清他当时说过的那句话究竟几分当真。她的脊背光滑,他的指尖划过如同一滴水珠,跳动着歌颂她的曼妙与柔美。手指是一维的水滴,手掌是二维的水面。她去衣入水,日落月升,水汽蒸腾,暖风熏得游人醉。而他说过的话,终究是往者不可追,曾经真实经历过的缠绵再怎么难忘再怎么悱恻,终究要被琐碎平淡的日常繁杂推进故纸堆里,被成功学里要求的那些优先项占去优先,被一声声“抱歉”掩埋进从失落到逐渐麻木的回忆深处去。不是吗?他终究是个爱自己而胜过爱她的人吧。


他,连同他那些再来不及兑现的承诺,现在像是挂在泛黄旧式碎花壁纸墙上的老相框里的一枚蝴蝶标本,又或是压在厚厚的玻璃镇纸下的干枯但保存完好的枫叶书签。永恒,华美,安静,但只属于过去。只要她强迫自己关上那扇门,他便可以不再出现在她眼前。只是她无法阻止的是,那些暴雨倾盆电闪雷鸣的时刻,像英格兰中部地区的湿冷雨季,它们倾泻而来时她只能无助地坐在房间里等候,雨声似乎绵延不绝,而她起身回头,只有那房间还在为她敞开。一间只属于她自己的回忆。除此之外还能祈求些什么呢?


她把头深深埋进水里好一阵子。这温热得令人快要窒息的回忆便一整个如海水般蔓延开来。


这汤池顷刻间变得好大好大,仿佛能容纳成百上千人一样,他们都挤在一处,嬉笑打闹,你推我搡,好不热闹,每个人都有说不完的话,分享不完的故事,也不愁找不到聆听的对象,那些面孔不停变换,时而是她认识的同事朋友,时而是全然无知的陌生人。到后来,人群渐渐散去,他们成群结队地离开,水池渐渐空旷下来,她可以远远地看到他了,就在池子的另一端,他原本倚在池边的石头上,看到她后就蹚着水向她走来,脸上依旧挂着那副胸有成竹的沉稳笑容。他的身躯划破水面,一圈圈波纹从他的胸膛荡漾开去,她几乎能想象到自己是那些波纹中的一条,想象以自己的身躯绘出他身体的形状,想象他包裹住自己,又或者是自己包裹住他的样子,想象他的誓言和承诺,都一一兑现的样子。


醒过来。


她才意识到刚刚自己在浴池里是险些睡着了。


她几乎是爬着把身子挪回到安定踏实的地板上,靠着最后一丝力量把自己扔进可以平躺的藤椅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心脏剧烈地跳跃挣扎,耳畔清晰的咚咚声,到她几乎以为要濒死的程度。


清醒不比做梦更危险。


此后一夜再无梦。


转天她终于历经艰难抵达东京成田机场。天光太好,太阳照得人暖融融的,就连心情也明亮了几分。她抬头,正看见七彩光晕形成一个完美的正圆映在云朵上,把一架刚刚起飞上天的飞机围在中央。


一瞬恍惚,她仿佛看见自己就站在希斯罗机场候机大厅巨大的落地窗前,还能看见窗玻璃倒映出显示屏上跃动着红色的英文字符,她转过头,望见上面的航班号和目的地一行一行地滚动着,四周离别与相逢的人海一浪一浪地奔涌着。


而他就那么定定地立在黑色的屏幕、白色的雪景、透明的人潮之中,与她隔海相望。


她回过神来,目之所及仍是熟悉的日文字体。而她自欺欺人的回头张望,大约是一种自由心证。


他们明明置身不同的洲际洋岸,中间隔了整整九个时区的延迟,却也曾不约而同地将不可名状的思念,困囿于同一场漫天大雪。


她是延误了一班航班吧。只是。


Delay is expensive, very expensi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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