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夏绘澄江。

爱意与毁灭的倾向浑然一体。

【探哀】萍水(2022情人节贺)


故人相逢却只擦肩而过。 


像路过一间花店。 


安静时最先想到是小雏菊,随后是含苞待放的百合花,素白的,细长修挺地收缩着;激烈时则再用满天星去作露水般的点缀。

而她本人,宫野志保,单去想这名字、她作为一种现象而非经验的时候,则必须是一株锦兰。性凉味酸,暗纹相间,坚韧不拔。 


他克制自己不要去回溯细节。 


毕竟每一次回溯到最后都是他同她的覆水难收。开始也是,结束也是。 


他习惯从亲吻她的眉间开始,她最敏感,还没贴上肌肤就会禁不住颤动。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惹得他唇角微扬,吻里带蜜。 


蜜蜂或是园丁,甚至是一片恼人的乌云。若是形容他自己,惭愧地只能想到这些。 


蜜蜂采蜜,园丁灌溉,乌云下雨。 


他是水。 


她总这样说。 


任何形式的水,任何规模任何载体的水。他总是依她的。可她却总觉出他的变幻莫测,深不见底,不知所终。水亦暗藏危机。虽然要她在森林与大海之间做选择的话她还是会更偏向一望无际无所遁藏的大海。 


但前提是她得是一个人。 


只身入水。 


所以第一次见他时,她低着头,不发一语。表面上看起来高不可攀生人勿近,心底却倏地腾起一股同生共体的谂熟感来。毕竟就像他们所有人口中赞叹的:你看啊,多般配,发色,身高,甚至是人种! 


她听了只觉得有一点点恶心。是这个性子。宁可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也不要为她找个孪生弟弟以托终身吧。 


她这么想着,偷偷抬头望他一眼,那边厢反倒风轻云淡推杯送盏嘘寒问暖好不热闹。 


朋友的酒会。成双成对的见不得形单影只的。偏巧就要把他们这两只孤鸿飞雁凑成一双放在同一张桌上。 


来敬酒都免不了玩笑几句。关系亲近的还好,被打趣了她就嘲笑回去,国家一级反讽资格证书持有者。话到她嘴里都能削成刀片,轻轻一滑,冷不丁就是一道伤痕,熟练至此,唯有亲近的人才懂得如何防御。 


她也识趣,不太熟的来问,她也就索性不开口了。 


酒过三巡,他们竟修得连敬酒的姿势都些对仗的神韵。隔壁桌的酒会主人看得欣喜连连,拉着邻居阿笠老爷爷感慨万分。什么女大当嫁呀良辰吉日。作爹多年的老爷爷面对此情此景,长叹一声笑着点头。 


却仿佛被她听了去。 


她噌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白净绣花朵暗纹的桌布隆起又落下,桌上的香槟险些溅出来把花染点淡黄金光。抓起手包,走过去照例提醒博士别吃烤肉,别喝太多。然后转身径直向大厅舞台反方向走去。 


大家都以为她是不是被惹恼了要提前离场。谁料她只是拐进了出口角落的洗手间。 


想不到他也径直跟来。 


入口处摆一个古朴的添水竹筒,一圈石头围出个小池子来,时辰到了就“哒”一下,然后继续细细密密的注水声。左右两边的门上挂着靛蓝色的厚厚布帘,从中割开方便掀撩,白颜料画的圆圈里一边写着男,一边写着女。 


她站在一边用正常的洗手池洗手。水流簌簌流经她的手腕,白皙十指,掌心与手背,骨关节弯起来像雕琢精美的工艺品。镜子就在她面前,那么美的画面,她一眼都不看的。 


开口只问。你怎么来了。 


白马并没有暴殄天物,他从背后看她的时候在想古希腊神庙的石柱,人们带着虔诚的敬仰以误差在1%毫米的精确程度建造出足以供神居住的庙宇。她像是这样的存在。 


我来看看我的“同胞姐姐”slash“远方表妹”slash“未婚妻”。他轻笑开口,也走过来假装洗手。 


她知道他是在笑她刚刚被人误解都不带反驳的样子。 


却还是被他逗得忍不住笑了。 


笑的时候注意到他脸颊也有一丝微微泛红。她不确定那是方才的酒精作用。 


他低下头去抬起金黄复古的金属手柄,余光注意到她左手腕上有串银饰手链,没有花样繁复刻意的串珠,没有任何一丝多余的装饰,只是简单到极致的一环银光,尾梢上吊出来一点多余的长度,锁扣的部分有一个小圆牌,应该是刻了些什么,像两个字母缩写,但不是品牌名。这手链廉价到像是自制的。与她的高定手工剪裁的黑色中长连衣裙配在一起格格不入。 


不好意思啊,耽误你了。她想说我不在你就大可自由发挥了,去捕猎别的妹妹,去兴建你的城邦吧。 


而他说,没有。 


他回答没有的语气意外地比她想象的要坚定和认真。 


她微抬嘴角,暗自思忖,有些迟疑地关掉水龙头。哗哗的水声在她这里戛然而止。 


取下纸巾擦手的时候她听到他说,不如我们一起溜走吧。 


她仔细而周到地把手擦干擦到一尘不染,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这才对着镜子笑了起来。 


好啊。 


—— 


假戏真做。 


直到盯着床单上四散的茶色碎发他才真正正视起这几个字来。 


她眯着眼,侧过头。像猫。胡须测量他这老鼠洞的洞口。怎么,还期待我用什么好比喻不成? 


他恼羞成怒,怒中含笑,立刻俯下身去亲吻她。 


那段日子他们过得很是欢欣。 


舌尖混交在一起像是两串风铃,哐啷哐啷,恨不得把一切都交给风去纠缠。手挽着手,头抵着肩,胸贴着背。回忆的时候他总在这一帧停下许久,反复品咂,回味,摩挲。 


高高的落地玻璃窗下渺小的众人和城市。地点在哪儿并不重要,大千世界,他们疯起来也快把这地球跑了个遍。有时是城市,有时是乡野,有时是炊烟民居,有时是高岗古堡,大漠与海中央,极光与童话王国制造商。烟火都安静。她自有被丝绸睡衣掩映的山丘与河谷。他在她身后把她整个圈在怀里,鼻尖嗅到新洗的发顶香气,小雏菊,百合花与鸢尾。 


Mon Parfum Cheri. 


不似其他鸢尾浓郁的根茎和叶片的气味,她是新鲜的花果调,天鹅绒般柔软的花瓣化作香气落在她肩上,腕上。 


他咬住其中一片,向她讨要更多。 


“我等着花瓣不倦的头也不回的飞行。” 


是的,总是这一句。太多的象征义。 


每每想到她,就总想到失去她。 


想到那日。花鸟点缀山水,众生蔓延。三千年前,男左女右。三千年后,天规葬于地尽头。 


她说他是水。纵来也不可追往日,逝者亦如斯夫。 


她其实还同他讲过许多,有的没的,他有时认真听,有时并听不真切。却也状若听懂似的点头,点在她身上啄。 


她也便放下了,把自己整个沉浸在无来无往的水里。 


于是她得以在这样的存在中同时体会到「幸福」与「孤独」两个字眼,两个尽头。 


对幸福的感知是「想留在这一刻」;对孤独的感知则是「想回到过去的某个时刻」。

正如孤独的另一种诠释其实可以是对未来的出于未知的恐慌。而非是年少无知时的期待与希冀。恐慌多而非期待多的缘由在于一是想象力被根据实际经验的合理、现实但无趣的推测所取代,二是「已知责任」的增加。简而言之就是想得到的要么就是「只能想想而得不到」、要么就是「得到了但你要付出相应的明确的代价」。

未来因此而变得令人恐慌、想要逃避,而非童年式的憧憬与甜美的期待。每一刻当下的实际的幸福感因而变得珍稀而罕有,令人留恋,又因无法长久地眷留而充满悲伤的意味。 


萍水相逢,蜡炬成灰。

趁熄灭前,还可一见。 


他们其实早就懂了。只是不愿这么早就懂的。 


浪漫唯有搁浅,旧欢或可不变。 


不是没有想过不浪漫。生活。无味的,平庸的,粗茶淡饭的,按部就班的。那一度是她的全部信仰与所求。她失去了太多,换来一阵子这样的生活。但她终究不是这样的人,终究不是可以被一个偶像玩偶收买坏心情的好女孩。 


平庸有时只是一剂麻醉。 


像她挂在手腕上的那串银手链。他贴紧她往里行入的时候捉住她的左手问她这是谁?问完只觉得后悔。人生之中少有的后悔时分。又何必呢? 


她说。 


A.M. 


Akemi Miyano. 


念出那一串名字之后,她惘然脱力。气氛丧失殆尽。 


小小的两个字母里包含她所有丧失的本该拥有的完好无损的东西。她被剪断成一片浮萍的残酷而落寞的见证。 


他真想像那日一样再将她紧紧拥进怀里。作松土作青苔作丑陋的混凝土也好,可他偏偏是水。对他而言的恒常对她而言是恒常的漂泊。 


唯有漂泊的不确定可抵消她天性中的不安全感。可他愿同她一起漂泊吗? 


也许会吧。 


不确定性却无法被不确定性抵消。 


—— 


快进到他们重逢那日。 


只是普通地许久不曾联系。甚至连朋友都还是那群朋友。从有所耳闻到全然不知他们之间曾经有过旖旎风光的朋友。 


世事无常,有的人天生就是要过普通日子的。宴席的地点从高档酒店换到温馨的已有多年烟火气息的私人宅邸,吃食也从山珍海味落进了清淡却新鲜健康的传统日式菜肴,给小孩子吃的红豆饭,蛤蜊汤,红白相间的鲷鱼。连曾经的孩子们都长大了,新的孩子仍在诞生。 


她不罕见地缺席了。 


宅邸的主人挂了电话,假抱怨真惋惜地汇报了这个消息。大家并不见怪。 


有人过来拍拍他的肩,他也配合着玩笑似地耸开。哎,你们懂什么。 


还是那般风淡云轻。装得连他自己都觉得心痛。 


大概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唯有那痛并不是他刻意装的。 


她并不是没有来过。 


出门透气,就那样瞥见她来而复走的背影。 


她穿成一幅未着一墨的画作,白色镂空布裙,有传统日式纹样点缀在腰后。一步一行远。 


时间久了,难免知道人总会慢慢像这样将过去淡忘,又会看着一些东西,无声无息像这样消失。 


最好是忘记。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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