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夏绘澄江。

爱意与毁灭的倾向浑然一体。

Flame on an Island


Side A  - Grey Room -



她睁眼醒来就看到她蜷缩在地上,蜿蜒成一条蛇。 


蛇蜕下的皮看不见,只余下湿漉漉的一滩。 


她于是想起就在几分钟前,她把那具身体屈折起来,像是对待拼成一整块的可折叠乐高。 


视力还没有完全恢复,色彩也没有,木质地板是灰黑色,尽头的壁炉是灰红色,窗外的夕阳是灰墨色,天空灰蓝色。桌上的食物在呼吸,于是整个房间的空气也就跟着石灰水一起浑浊掉。 


拜托。 


她抽出一只手来揉揉眼睛,睫毛卡在上下眼睑的缝隙处,微妙地瘙痒着。她想起镜子,想起自己无表情的脸映在镜子里,想起那张与她太过互补的棱角分明的脸。眼睛是葡萄酒加巧克力,声音是爱琴海与马耳他,拥抱的触感是……夏天的乌斯怀亚。 


他们有着太多的相似,拥有同样会令人侧目的少数派面孔,共享同一套语言切换系统,喝同样品味的茶与咖啡,看同一期时尚秀场,走进同一家街角酒吧。但他们却又如此不同,在他们第一次约在Epilogue见面时,他提早等待又在她落座之后倾身过来询问她想喝什么并向她做出推荐的那一刻,她便明白了这一点。 


他们是如此地相互吸引。她却又如此地想要逃离。 


洛希极限。她无力地默念道。 


她趁他不注意时打量了几秒他额头上方打理妥帖的鬈发,肌肤近到纹理清晰可见,再往下是一望沉醉的深邃,她仿佛在那面小小的镜子里见到了久违的,年轻的,跃动的,局促的自己。 


拜托。 


她在心里双手合十,镜头外的双手则捏紧了手袋上的金属带链。冰凉的,干净的不戴任何首饰的,上周就已做完最后一场尸检的手。她的离开与远行是早就计划好的。而他这样的人,不该出现在这样的计划里。 


云层已经压得很低了。他说,你带伞了吗。 


她心说let's just say it's a way of asking the lady's address. 


他说No I just... 


她愣住。 


像没有扣好的双筒冰淇淋即将整个滑到地上,一只麻雀站在瘦弱的树枝尖上,神社石池上的添水竹筒已经升到它的最高点。 


啪。 


她重重地闭了一下眼,睫毛被挤了出来。房间里笼罩的那层薄纱布消失了。她又看得见雨后的黄昏里隐隐约约的一截彩虹了。 


她几乎是连夜清理了一切能清理的物品,收拾好那些不得不带上的,其他的早已在一周内陆陆续续地运好到她遥远的他乡了。 


是的,不过是在等他给她一个最终的句读。 


欲望与理性就这么统一地划分出一条界限来,像一边红晕一边蓝光的奇妙天空。透过这间屋子的窗户看过去,这间承载了她自一切结束以来所有留恋的不舍的不得不舍的回忆的屋子。 


她努力地想要抛却的,罪恶的,肮脏的,卑微的,温暖的,像不断涨大的彩虹一样的回忆。天花板摇摇欲坠,梁柱即将撑断,桌椅板凳几欲炸毁。 


她唯有离开。 


最后一眼空荡荡的这个房间。她转身而去。 


她没有关门。 


因此这个房间将记住那个男人闯进来的满脸懊恼的样子。仅仅是相隔九小时的差距而已。足够她逃向世界另一端——世界的任何一端的九个小时。他抚过石灰水浸泡过的木餐桌,冰冷绝缘的壁炉台,在已经干涸的那一小滩水迹上面他下定一个决心。 


夕阳如火一般舔舐进来。 


他立在房间中央,感觉自己就快要燃烧成盛大的一束烈柴。
























Side B - Red River - 



接下来开始讲一个遗憾以及与遗憾和解的故事。





—— 


故事的开头是时间。白马探手里握着心里惦记着的那个。 


2163,29又60分之15,16,17—— 


他数,远远地望到她。 


她坐在第1排,左手边起第1个的位置。微微侧过头来,于是他们四目相对。故事就这样发生。 


事实上在一切发生之前的第13秒,她的思绪还停在上半场里。 


如果没有遗憾,该多么好,她想,上半场故事里应该没有遗憾。阿笠博士会在他的温馨豪宅里迎接芙莎绘阿姨的殷勤探望,光芒万丈的少年侦探在万众瞩目下回归视野迎娶守候多年的青梅竹马,天真可爱善良的小孩子们平静快乐地升学长大,成为各自想成为的美好样子。 


时间该是放在水晶球里的凝固画像,雪花恒久飘落,万物晶莹剔透。大家都低头默祷,她木然着一张脸,徒有坚冰模样的一张脸。 


神啊,请原谅我犯下的罪。 


他望见她沉重地低下头去。 


煞白的墙壁上耶稣的十字架听我说。 


这里是教堂。她是在忏悔吗? 


高耸的木门从两边推开,一小撮白鸽飞起,人群退潮。比日本岛小得多的岛屿。岛屿上空的太阳返场出来唱安可,光线给他们倾得很满,从白云上一整片地溢出来。 


“为什么要找到我?” 


他目光移开她双眸,不自觉地笑了起来:“那么,你又为什么要被我找到呢?” 


这场游戏一样的追逃比赛结束得比她想象得要早一点。尽管小学时候做追及问题她总是全班第一个解出答案。 


又有什么意义呢? 


还不是被追上了。 


“为了验证我的实验结果。”她嘴硬。 


“我竟有如此殊荣,”他边说边往前走过去靠近,“成为您手下无数重要数字的一个分母。” 


“看来您已准备好为伟大科学作出献身。” 


“我的献身不常有,但为您,千千万万遍。”他单手抚于胸前,无比绅士地鞠躬,装腔拿调,刻意引她来撞新建于他们之间的这堵透明墙。 


笑话,他追了她七天又2163个小时,29分17秒钟,她才舍得回过头来看他一眼。很难不较劲。便用油腻的刀刃指向她细嫩的脖颈。恨不得刺下去探她究竟有几分真心。又觉得残忍跟可怜。他共情之后松懈了表情。 


她眯眼看破不说破。这是他们之间的final wall&war。抬手挥出轻飘飘一句话。 


"Hum, seems that you've changed a lot." 


"No like 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 


"……" 


正午的阳光过于热烈,明晃晃地照着他昭然若揭的表演欲,一幕提词器坏掉的讽刺剧。 


"You know I will." 


LEAVE.她在心里重重地念。最终还是没有把这个象征逃避的词说出来。 


"And you know I will come – for rescue." 


“你凭什么觉得你有资格?”她换下演员服装,像心平气和在对台词。 


“宫野。”他第一次对着她发Miyano的音,温润醇厚,是本音却让人觉得这个人还在角色里,而说话的语调却莫名让人觉得冰冷,像无情的钟表规律地发出咔哒声。 


“对吗?你的真实姓名。Miyano Shiho。而不是Vinyard Sheriff。你也不是什么东京医科大学毕业的检视官,而是黑衣组织出身的科研员。 


“你五岁出国留学,十六岁拿下生化博士学位,十八岁研制出APTX系列初代药物,十九岁帮助FBI、CIA、MI6、日本国安、INTERPOL联合抓获大型跨国恐怖组织犯罪团伙,二十岁转型之际收到几乎所有能收到的政商学界offer,在无数人才刚刚迎来他们正式独立的成年生涯时你已经尝过登顶人生巅峰的滋味了。” 


他双手插兜,像终面的合伙人漫不经心地在点查她的简历。 


"……why?" 她终于忍不住撤掉假笑面孔,愠怒三分作呕表情,”why have you even been so mean now?”拆开他用彩色玻璃糖纸包住的每一句话,每一句话都是假得彻底的廉价玻璃。“你大老远跑来就是等着跟我说这些的吗?”她的宽檐草帽随着她的抬头斜斜翘起一角,不到一米的距离外他的白衬衫隐隐发亮,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 


“你知道我本来打算说些什么的,不是吗?” 


“是,我知道了。”她答得飞快,刹住得也飞快,仿佛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她顿了顿,方才收拾好语气,“所以您现在可以回去了。” 


风刹住了脚。 


他们中间亦未曾有人挪动一步。 


诡异的时间竟选择在这一刻静止,尤其是当她身后的白麻石喷泉因为节省经费而被关掉的这个燥热夏日里,四周的露天回廊被绿意盎然的藤蔓缠绕包围,像巨大的一张网,超脱了时空规律在生长,渐渐收拢,锁紧,关住两个不愿承认自己幼稚罪责的人。不远处的尖塔顶圣母小堂不计前嫌地为他们当见证者。 


风声小心吟过,在这个四下无人的小山顶上。 


“宫野。” 


“你知道你并没有资格跟我说这些。”像一局国际象棋决赛对手间的过招,沉默后一触即发便是须臾间各自皆已尘埃落定,并自信台下观众有能力补全他们那些预判的预判。至少她能,他就能。 


“你以为你是天才吗,宫野?”他突然开口,兀地打断她的沉着布局。 


她一瞬怔住,姣好的冰冷的玻璃面容裂出一道细缝。你不会是来劝我不要死的吧?我对过去可没有多情如你的那种留恋之情。 


她想,我可不能输。镇定,镇定。她抬高眉毛,冲他笑了笑,完美无缺的表情。 


他不想承认直到这一刻对峙时他还是在分心,动心,就那样看她把无可奉陪四个字挂在脸上。 


“我不是。谢谢您。我很忙。”说着准备同他擦身离去,就此别过。 


意料之中地,被他抓住手腕,像中学里逃课被关系紧张的教导主任抓到现行于是蛮横硬气地仰起头来与他对视试图证明自己没错都是校规有问题。 


“可是你知道自己错了,清楚地知道。不是吗?”他顿了顿。熟悉的葡萄酒巧克力色的眼瞳里他加了冰。不,也不全是冰。她匆匆挪开称得上是怀旧的揣度目光。不敢也不愿再看。 


他一味地继续。 


“正是你的药物让许多无辜的人搭上性命,或者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命运,让时间逆转,让罪恶永生。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发现自己也根本别无可选,就像你无法选择让你的父母不去死,让你的姐姐不去为了救你而自己丧命,让你在意的人不去与他的爱人相隔咫尺却无法相认。你在还为自己的天才而暗自窃喜的时候,以为自己还有得选择的时候,阿笠博士却因为你的失误而被当做筹码人质遭到胁迫乃至被杀害,那群孩子也因为你背叛了他们的友情与信任而愤怒地同你决裂。 


“宫野,你不仅毁了自己的人生,也毁了那个本该属于他们所有人的美好世界。是这样吗?” 


原形毕露。 


她看他现在完全就是一副审犯人的沉着神情。心理战,蛰伏的捕猎者。全心全意地等她一个破绽。 


她觉得好恶心。 


“所以呢?刚正不阿的大侦探宁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我这个罪人抓住清算审判归案?甚至贴心地连罪状都条分缕析陈述清楚只等我签字画押了是吗?” 


他对飞来的子弹统统无视。


“即便这样,宫野,你也不是天才。”更不要是什么自以为是的救世主二世。他想说。脑海里闪过某位少年挂在海报上的张扬肆意的蔚蓝笑容,她的老搭档。他费了不少精力,终于使他肯向他吐露那些有关她的真正过往——他在短短的七天之内根本无从知晓的过往。 


他其实在乎的哪里是这些过往。 


只是偏偏被她揪着心。 


他语气忽然整个软下来,好柔和,像刺眼的午日光线收了锋芒而融化成陡峭山地间的一股涓涓暖流灌注进来,隔了几公分的距离,耳膜嗡嗡地震。却并不很痛苦。“你也不必承担那些你自以为承担得起的责任。” 


她嗤笑一声,笑得很大声,故意地:“如你所见地,我根本没在承担啊。”语毕发力把手臂从他手里扯出。 


“——then why bother to come here?”他头一偏,指向那边小小的肃穆的沉静的教堂。 


“每个礼拜日。第一排左起第一个位置,离十字架上的耶稣最近的地方。修女主事,众灵沉思,而你总是一个人,坐在那里悄悄盯着十字架。为什么?你又在想什么?” 


他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 


整个天空忽然热得发烫,云层剧烈燃烧,水汽蒸腾,她喑哑无言盯进他的眼睛。多么熟悉而陌生的存在,她在幻象里勾勒了无数次。线条的走势,弧形的度数,滚烫融化的琥珀石,红色辽阔的山河平原,日本海以外的陆地轮廓,深埋在黑色水面以下的隐隐约约的海岸线,她挣扎上浮,小船飘飘摇摇好不容易停靠在一座块石与混凝土堆砌起来的人工岛。她想,过不太久就能和这些东西一起沉进去,待她离开,便能一同化身成屿。也就不算太孤单。 


悄然无息的自生自灭,世界范围内最小限度的伤害。拜托,请让她最后作出一份伤害。 


尽管她觉得她已伤害过太多。 


“宫野,不是‘不要逃避自己的命运’。我找你花了2163个小时,29又30分之17分钟,17秒08的时候你终于从座位上转过头来望到我。” 


“他们要么只教给你如何恶,要么只教给你如何善,没人教过给你如何自我和自私吗?或者你只是忘了,或者刻意地不想去想起。每剖开一具冰冷的腐烂的尸体,你就被善恶的教诲和自私的基因弄伤一次,你发觉曾经幻想过的正常人生活只能是幻想,于是你索性逃离。甚至——”他的语气忽然剧烈地一颤,扭曲得像一团憋闷许久的夏日蒸汽。





—— 


回到三个月前。 


静谧的晚上。 


她看不下书。灯光刺眼。 


窗外是浓重得抹不开的孤零夜色,远处低沉浪潮声混合雨点打击声,一波一波胡乱地撞着,搅在一起,无序且繁杂。 


靠一点水和食物维持生活。在陌生的地方反而能够有一些重新开始的勇气。 


像白鼬确认洞外无人,像刺猬只会在孤独的时候展开软弱的身体。 


梦里的,真实不虚。现实的,反而梦幻。 


她很早就学会如何迅速地作离开的告别式,如何忘掉善良的那一部分自己。 


回想起来,她的一生存在着三种不切实际。 


一是不切实际的电话线那头的姐姐,二是不切实际的同桌线对面的暗涌,三是不切实际的日界线之外的绮梦。 


她把它们都归作一类,统称「不可知」。她这一生已体验过太多的生命渺小。自觉不可实现的东西,总需要一处托承。有人诉诸于宗教的信仰,而无药可救如她,只能将就在神秘主义的怀抱。 


既如此,她也就安然把不可知的都托身于神秘。由是此岸才足够真实可触。


此岸的她,学着不再抱有幻想,学着接受她的无力回天。接受亲朋死亡,接受爱人生离,接受对背叛者的指责和嗔怨,接受他们的遗憾,接受她的罪。 


某种意义上他是谁并不重要。她必须诚实地这样说。 


只是那么恰巧地在那个时间点与他遇着。上帝创造世界花费了一周。她却终究无法仅用一周就重建起她的世界。 


尽管她那么真实地。第一次体会到了。光的可能。 


她无法抑制地想。真奇怪。明明是在学着接受的姿态。她却无法抑制地想要把欲望描摹出可以把握拿捏的形状。如果是那样就好了。会是1米8的人形形状吗。大口吸氧,氧气却尽数变成骚动不安的分子。原来如此。在宇宙的尽头世界的角落里,在终于让她觉得有一点点安心的被所有人遗忘的独居小屋里。她推门。一道缝。发现。是真的想拥有他。 


拥有他。 


她猛地回过神来。低头去望书上的所有字,所有迹,所有词句所有文语,原来都只是在反反复复映出同一句话来。平生第一次。如此大胆,如此清晰,如此无所顾忌,如此酣畅淋漓。 


她恨不得要冲进雨里去。 


“你不会知道你是我一人该走的路上最大业障。”





—— 



她其实早该知道的。 


不如就让这早该倾盆的雨彻底淋下来。天地雷鸣,潮声四起。仿佛她就处在这风雨漩涡的中央。方才午后暴烈的阳光转眼间不见了踪迹。低云来得这样快,她忽然想起她离开他也是因为那样的一场雨。 


她这才反应过来。 


承蒙他怜悯。她又拥有了一场供她抉择的雨。 


她雾蒙蒙的眼睛看到他就要再度开口。红而润的嘴唇此刻因为情绪上涌而微微发干。无由气短,大口吸进湿涩海岛气体。 


那么一切会重演么?像无可解脱的宿命。像无可挽回的遗憾。她觉得好累。 


闭上眼。熟悉的动作。她听到他说她在逃离,索性逃离,甚至。 


雨下出了整条河的气势。轰隆隆自远而近的不是真的雷鸣而是狂风。 


卷得她止不住地往前靠。 


甚至逃离我。去另一个世界。 


不是的。 


尽管他猜透了她的远行计划的终点。 


可是不是的。她摇着头。哭也似笑。动容得紧。 


I know you'd come. 


他听见她低声耳语。 


而风雨浪岛皆空。 


是你的形状。





Could it be that I am burning in the flames of love,

which's the way you chill me?


评论

热度(72)

  1. 共8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